▲杨东平,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,21世纪教育研究院名誉理事长
思考未来的维度
我们讨论的未来学校、未来教育,首先是一个关于未来的话题。对于未来的想象决定了我们的视野和今后的方向。我们中国人是很喜欢畅想未来的,“畅想、联想、理想、梦想”,指向了一种乐观主义。意味着头上的星空,诗和远方。用一句话来表达,就是“明天会更好”。但是,明天真的一定会更好吗?这是需要检验的。
我们思考未来的第二个维度是技术的。
1970年代以来,随着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越来越强,技术,成为构建未来的一个最强大的力量,今天我们对未来的想象几乎全部是建立在互联网、AR之类现代科技上的。它可以帮助我们穿越时间和空间,到达我们想要去的任何一个地方。在很长的时间内,星球大战等等是我们未来想象的主要图景。
但是,人类对未来也存在着一种焦虑,类似“地球末日”这样的担忧。著名科普作家、美国克拉克奖的获得者刘慈欣谈到了这样的焦虑。他意识到从70年代以来,人类对外太空的探索某种程度上陷于停滞,人类没有再一次登上月球,我们的科技正变得越来越内向、关注自身,包括网络技术、虚拟技术、各种各样的应用服务,致使今天的00后已经习惯于坐在房间里用虚拟设备来欣赏星辰大海,而不是真正的走向世界;他们也可以足不出户,靠美团外卖度过一生。
那么,这真的是我们对于未来的理解吗?
所以对未来的思考的第三个维度,是人文主义的。我们要强调人的立场,人的价值,人的温度,人的尺度。如果没有这么一个立足点,那么未来的确是虚无缥缈,或者说不可控的。
在很大程度上,未来需要建立在坚实的人文根基上,需要向我们的前辈先贤致敬。对人文主义传统的继承,构成了我们对未来学校、未来教育的一些基本认知。
早在1950年代,当时控制论的发明者维纳就写过一本书,叫《人有人的用处:控制论与社会》。他那个时候就意识到今后人类和机器的关系会非常复杂,甚至会改变改写人类文明。苹果的CEO库克说了另外一句话,对我们也是一种警醒。他说“我不担心机器会像人一样思考,而担心人会像机器一样思考。”扪心而问,我们大多数的中小学,是不是都在不遗余力的培养机器人,试图与机器人比试解题的难度和速度?
所以,未来教育的理想就是“用人类智能战胜人工智能”,要坚守人文主义的价值和立场。
人文主义的教育价值观
这种对教育的反思是整体性的。前两年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表了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式的报告,叫《反思教育:向“全球共同利益”的理念转变》。提出“教育的经济功能无疑是重要的,但我们必须要超越单纯的功利主义观点和人力资本理论。教育不仅关系到学习技能,还涉及尊重生命和人格尊严的价值观。而在这多样化的世界当中,这是实现社会和谐的必要条件。”
“教育应该以人文主义为基础,以尊重生命和人类尊严,权利平等、社会治理、文化多样性、国际团结和为可持续的未来承担共同责任。”这是对1970年代以来,主导教育界的人力资本理论所体现的功利主义、工具主义价值的深刻反思。
当我们说“未来已来”、“现在就是未来”时,是说未来并不是从天而降的怪物,新的文明是从我们现在的基础上生长出来的。通过对人类文明的继承,我们可以清晰地来认识未来学校的一些特点。事实上,它是对工业文明对人性的宰制、异化的反思,重新回到刚才讲的人的尺度,人的温度。
未来学校的基本价值、基本特点,就是以儿童为中心、追求真善美和幸福的人生、重视发展儿童的个性和创造性的,这种学校必定是小班小校、是小规模的。
这是在中国最被忽视的一个现代教育价值。因为只有在小规模的学校中才有可能实施个性化的教学,才有可能关注到每一个学生。然而,今天我们许多地方事实上还是奉行“效率优先”的价值,制造巨型学校、超级中学,与教育现代化的价值背道而驰。同时,是学校生活的弹性化、灵活性等更为适合学生需要的教育制度,让学校和社会的关系将会发生根本的改变。
未来学校是一种“开环学校”,意味着学校将成为社区或者社会的学习中心,它和社会进行各种各样的资源交流,以社会作为课堂。同时,它也是一个智慧校园,有强大的网络学习环境和先进的教育技术,游戏将会成为重要的学习内容和教育手段。而文凭的重要性将会逐渐被各种课程证书、职业证书所取代。
面向未来姿势不仅是仰视,也可以是俯视。当我们说未来已来时,还含有一种严峻的意味。一低头就会看到在我们身边、我们的家庭和学校当中,少年儿童的不幸的境遇。
事实上,中国大多数学校仍然沉浸在严酷的应试教育的环境之中,青少年的身心健康受到很大的摧残。考试至上,分数至上仍然是一个普遍的现实,这离我们所畅想的未来,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!
未来在我们的每一个家庭中,每一个教室里,我们的孩子就是未来。善待儿童就是善待我们的未来。
推进教育正常化
这是今天我们说面向未来、探索未来教育时的一个基本前提——首先是“教育正常化”,你现代教育的价值还没有实现,怎么谈未来教育?
“教育正常化”是当年日本、韩国在抵御应试教育的时候提出的一个口号,对今天的中国学校也是非常实用的。就是学校要像学校,老师要像老师,学生要像学生,把儿童当作儿童来对待。做不到这一点,就谈不上是什么现代教育。
今天我们所说的教育创新、未来教育,可以归纳为一句话:从应试教育突围!全世界的学校都在追求摆脱陈旧的“教育工厂”的模式;但是中国的突围之路要更为艰难,它不仅意味着要超越19世纪的“教育工厂”,而且意味着要改变1300年的科举教育文化的传统,也意味着要改变1950年代以来,移植苏联的高度集权的教育管理体制。
全世界的教育都在换跑道、换赛场,要改变赢在起点输在终点的恶性的教育竞争,要营造低竞争、低评价、低管控的教育生态,要促进低成本、低技术、低门槛的教育创新。
“这是可能的吗?”这在中国还是一个问题,但是在全世界早就不是问题了,而是一个普遍的现实。丹麦的学前教育,非常强调在玩中学。2018年5月,丹麦议会通过新的“日托法案”,重申 “Play is key”——玩是关键。而我们还在质疑快乐教育,视为是欺骗劳动人民的谎言。
还有“中产焦虑”,也是似是而非的。为什么台湾的中产不焦虑,为什么台湾没有“小升初”?包括应试非常严重的韩国,已经开始大幅度的变革教育,提出“幸福教育”的理念,通过初中的“自由学期”制度作为抓手。“自由学期”就是在初一初二的时候有一个学期,没有任何考试和作业,让学生体验社会,认识不同的职业、认识自我。
我们理想中的教育,你说它是现代教育也好,说它是未来教育也行,就是实行善待儿童的教育、儿童免于恐惧的教育、能够保障儿童睡眠的教育!
在这种整体性的教育变革当中,起关键作用的不是教育技术,而是价值观。它决定了我们向何处去、我们的教育理想究竟是什么?
教育变革的策略
要通过实质性的制度变革来促进教育的变革。在这个过程中,有几个重要的社会力量,包括政府学校,包括家长,包括企业媒体。对于学校而言,关键就是要焕发教育家精神,要造就越来越多的敢于打破现状,不甘平庸的校长教师,勇于改变和突破。
01
做力所能及的改变
教育创新并不是高不可攀的,第一个策略是做力所能及的改变。深圳南科大教育集团、杭州市上城区教育局都做出承诺:小学生晚上九点以后可以不写作业,中学生十点以后不写作业。这能不能成为全中国所有地区的承诺?如果能够做到这一条,就是对中小学生的巨大的解放。
02
禁止密集的考试排名公布成绩
策略之二,就是政府要禁止密集的考试排名公布成绩。现在的“家校通”、微信群正在无微不至地“绑架”家长和学生,成为排名、示众、制造焦虑的工具。如果我们没有正确的价值观,我们现在的很多所为,不过是在用21世纪的技术去强化19世纪的教育。
要按照整体裁军的思路,降低“学历军备竞赛”的水平。要提出一些新的目标,譬如适时提出高中教育均衡发展;借鉴韩国“自由学期”的改革,为学校和学生松绑;深入改革考试评价制度,实行中小学的等第制、增值性评价和GPA评价,等等。我觉得在当前中国减负的或者改变应试教育,核心是解放小学生,保护小学生。
03
扩大教育的选择性和丰富性
第三个方面是要通过制度改革,扩大教育的选择性和丰富性,促进办学体制改革。这也是在全世界范围内通行的。借鉴美国的特许学校,英国和瑞典的自由学校,台湾的实验教育,通过实行管办评分离、委托管理的改革,给一部分公办学校放权,请有理想情怀的教育家来承办学校,恢复公办学校活力。
实现学校的多样化的发展,需要实行供给侧改革,面向社会开放办学,降低门槛,鼓励教育家办学!而我们现在的措施,其实鼓励的是“资本家办学”。
所以,在改革的基础上,对未来还是可以期望的。
来源:本文是杨东平在2018年第四届中国教育创新成果公益博览会上的发言。